文/张小路
[以下正文开始]
大凉山彝族人自称诺苏,他们生息的区域,被金沙江、大渡河、横断山脉包围着,解放前生产水平极度低下,神秘闭塞,抢掠盛行,至今在外人心目中这印象仍然存在。实际上,彝族总人口有约八百万,在云贵川三省广泛分布,互相差异很大,而我们了解最少的恰恰是约二百万诺苏人,他们有纯粹彝族之称。神秘处究竟在哪里呢?黑彝和白彝血统等级是怎么回事?他们自己怎么看待这个相当于中国的种姓制度的社会等级传统?100年前法国人多隆描写的野蛮、独立的彝区是否真实?现在的状况又怎样?
诺苏人当年在外国探险家口中有“独立倮倮”之称,说的是中央政权的力量平时情况下不能到达这里。尤为奇特的就是大凉山在地理上距离内地并不遥远,路途也算不上艰辛。诺苏人的奴隶社会,经过长期学术讨论,被确认为一个独特种类,既非希腊罗马典型奴隶制,也非古代东方奴隶制,有学者建议命名为凉山奴隶制。像诺苏人这样的主要少数民族长久保持着比较纯粹的传统、显得疏远闭塞而事实上“彝患”对周边汉族有着重要影响的,国内没有第二个了。但变化终归不可避免。最近五十年来大一统的政治经济社会环境对凉山的影响,比过去任一个时期都大,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变。
鼓动我起意走进大凉山的,先是电视上有人实地踏寻法国军官多隆一百年前彝藏禁区之行的足迹。我到书店,又发现了林茨那本著名浪漫的书《百褶裙》和顾彼得写的《彝人首领》。把三本书并列,我还是最喜欢《彝人首领》,因为内容翔实细致和作者对中国事务的了解,这可能跟作者自己是个流亡白俄的历练有关系。多隆太傲慢疏简,林茨则太感性以至于不可信。
2005年7月我在贵州西部的郎岱的市集上看见彝族人,就差点拔脚向西走入云南境内的昭通,因为听说那里聚居着更多彝人。当时不知道一点,而这一点很重要,就是昭通是目前能确切溯及的彝人最早的古居地,大约二千年前彝人的六个支系就是从昭通分手走向云贵川的。但当时有一点我肯定,就是我已经把注意力转向了少数民族人文变迁这个题目,而不是为寻觅山水美景去受累冒险。两个月后,我怀着忐忑之心,督促自己走进大凉山腹地。
那趟旅行产生了我在互联网上发表的文图系列,涉及人文地理、建筑、服饰、漆器、历史、民族变迁和帅哥美女,一时竟浪得虚名,到今年3月,新浪为这个大凉山系列设置了一个精美设计的专题。我有意识地坚持站在外人、非民族学者的角度,注目于人文变迁。我是个旅行者、观察者、报告者,张大好奇求知的眼睛,问很多愚蠢的问题,得出一个外人的理解,并没斗胆追求全面深刻的彝学研究。对于我,观察和寻解在急剧变革和沟通的时代狂飙里一块曾经隔绝之土如何嬗变,很入迷,生生充满了乐趣。我觉得,任何人文观察的了解远方过去,都是为了理解身边现在,最好还能指引未来。
这就是所谓一个外人的非学者的角度,有点不求上进,但是好的足够。
[第一节] 凉山是个啥地方
“凉山”是个有时叫人糊涂的概念,数一数的话,大体有三层指意,在这人嘴里也许说的是行政区划,在那人嘴里则指的是自然地理范围,另一篇文章中提到它却是从民族文化角度论的。我简单地从这几个意义上先捋一下,定义了“凉山”是个甚,本文才好往下进行。
行政上,凉山是四川省的一个挺大的州,东和南以金沙江为界毗邻云南省,最北端触及大渡河,西和西北边接壤甘孜州,西南方向就是大家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的泸沽湖,这个湖的一半属于四川凉山州,另一半属于云南省。成昆铁路从凉山州中部一箭射过,高速公路(尚未全建成)基本上也是走同一条线。
在凉山州行走,你会经常听到有人谈到“老凉山”、“新凉山”。怎么回事呢?原来,在1978年以前,现在的凉山州境分别为凉山州和西昌专区,各自的地盘笼统说以安宁河划界,河东为那时的凉山州,河西为西昌专区。请不要和我叫劲,这个“河东河西”是笼笼统统的说法,某个地方在河西但那时属于凉山州,或某个地方在河东但那时属于西昌专区,是有的,实际上连西昌市本身都在河东几公里处。1978年西昌专区撤销,所辖之地并进凉山州(除了攀枝花),组成新的凉山州,州府也从昭觉迁移到了西昌。人们说“老凉山”就是指1978年以前的凉山州管界,“新凉山”指后来并进来的部分。老凉山是被大渡河、金沙江、安宁河围裹的长条区域,所以凉山彝族喜欢说“我们北到大渡河,南到金沙江”。
现在凉山州境内,少数民族分布格局粗略地说东彝西藏,就是说东部和中部彝族主导,西部藏族主导(以木里为代表),其间汉人这儿那儿的占据了山间平坝、宽阔河谷和交通要道,原居少数民族受不了汉人的跑上了山,没跑的就事实上被同化了,或者说杂化了,生活和生产方式都越来越相像。凉山州还有其他少数民族,像回、苗、傈僳、白、蒙古等,我们技术性地忽略之。
终于要说到地理的凉山啦。自然地理上的大凉山与凉山州只是部分重叠,山区的县有美姑、金阳、昭觉、布拖、雷波、马边、屏山、峨边,其中的屏山行政上从来没属于凉山州,峨边、马边原曾属凉山州,1984年已划出去给乐山地区了。美姑和雷波之间南北纵贯一道大梁子名叫黄茅埂,是大凉山的主脉。按过去的习惯说法,黄茅埂以东叫小凉山,以西叫大凉山。我恳请各位看官小心,当人们把 “大凉山、小凉山”并称时,就不是纯粹的自然地理概念了。其实在严谨的地图上你找不到“小凉山”标注。“大、小凉山”说法含有彝族文化纯杂程度的意味。请拿出四川地图看一下,地理的大凉山是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的交接带,要是把高原比成一桌子,所谓“小凉山”就是俯临四川盆地的渐渐降下去的桌子边,因为接近汉区且再无多少天险阻隔,所以彝族传统淡,族际交流多,在文献里你会经常看见“雷马屏峨”的说法,这就是统称“小凉山”的地域;而“大凉山”有天险阻隔,彝区长期闭塞,外人极难进入,中央政权鞭长莫及,民族传统纯粹,高山经济落后,生产力原始低下。那么,是不是由黄茅埂往西就越走越蛮荒呢?非也!从大凉山往西走的远些又到了安宁河谷,那里地平土沃,外人来往奔驰,所以大凉山彝区腹地大体是指黄茅埂以西、安宁河谷以东的一片山地,叫做凉山山原。
本文除了特别指明之处,只谈及凉山州的“老凉山”部分,而且显然倾向于只谈凉山腹地。即便是老凉山,大多数县都被视作外围,腹地的腹心只有三个县,就是美姑、昭觉、布拖,加上金阳、雷波与这三县相邻的一部分。这个腹心的特点很简单,解放前交通特别不便,彝人和外界交流很少。共产党解放军当年先轻易地扫清了外围地带诸县,然后花了几年时间才搞定腹心区域,这里50年代中期民主改革激发武装叛乱,巴掌大的地儿平叛用了两年之久。
捎带说一下,云南西北部的宁蒗、永胜有“小凉山”之称,其实那里和凉山在地理和行政上都完全不相干,只因为彝族人二三百年前从大凉山迁过去,相当完整地保留了凉山彝族传统,所以被称作“小凉山”,就好像某地被人叫做“小香港”“小台北”“小巴黎”一样。
进出凉山有三条主道。一是南北走向的安宁河谷,自古以来一向是云南到四川盆地的重要通道,是南方丝路的一段,是川西“藏彝走廊”的重要组成部分,成昆铁路就走此线。二是从西昌翻山口到普格再到宁南沿着河谷走下去,过了金沙江就是云南昭通,这也是古道。前两条都是自然地理形成的通道,第三条更多地是政治需要而开通的,西昌到宜宾的公路干线横穿大凉山腹地,翻山越岭,当年多隆走的就是这条线,民国初年有人主张先修路后安彝的也是这条线。从成都坐火车一夜到西昌,即可取此道轻松向东走进大凉山,或者从乐山、宜宾方向也可以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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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风吹过大凉山(3)
文/张小路
在一天内两次会见尔布什哈的短暂间隙里,我滑下田埂,不慎掉进了西昌城外的稻田,当时我正忘情欣赏9月黄熟的水稻。照相机镜头内出现了几粒晶莹的水珠,我差点咬舌自尽。水田的水根本不晶莹,里头有农药还有肥料,这些东西将腐蚀镜片。
晚上尔布什哈带来几本书到我旅馆房间时,我刚把脏衣裤洗完。谈话一直进行到深夜,我渐有倦意,跟不上他飞快的言语和跳跃跨度巨大的引证。他仔细解释了彝族血统等级问题,我必须记录下来。尔布什哈是凉山末代土司之一岭光电的小儿子,在西昌的凉山奴隶社会博物馆担任副馆长。他描述凉彝传统的纯粹性,提到云南彝族的汉化习俗时,露出明显的鄙夷神情,叫我有点吃惊,也叫即将孤身深入大凉山“不毛”的我略微紧张。是的,紧张,读过的若干本书说彝人强悍野蛮,网上说凉山治安欠佳,加上长途汽车站的那些服装暗旧、面色沉郁的彝族男女,加上尔布什哈的骄傲……我不是坐车一溜烟跑过,而是要走进乡野,语言通吗?安全有保障吗?不会落个没食没宿吧?
我这些顾虑可以和大凉山的“隔绝”之名声互为因果。
国民党时期的云南王龙云是凉山金阳人,在云南昭通长大。50年代他在北京养老,时值一些彝人武装叛乱,政府把头人们组团到全国参观开眼界。到了北京有些头人去看望龙云,聊起了家乡的情况。老龙听说公路已修到了凉山腹地的昭觉,摇头慨叹:“完喽完喽。”这故事是尔布什哈告诉我的。隔绝的打破,是凉山变革的开始。
民国时期也屡有远见卓识者要修公路进大凉山,但都被黑彝割据势力挫败了。新中国建立后短短几年间,满清和民国都无力对付的大凉山彝区复杂割据就消解了。现在,公共交通已经成网。互联网上有老资料说凉山各县之间没有直接交通,从甲县到乙县只能绕道西昌。差矣!除了地理条件特别困难的外,大多数县到邻近县都有直接公共交通。
有了公路,可以载驰载驱。看看大凉山腹心的路上风景吧。是不是下车坐到彝人的火塘旁取决于你自己。
[第二节]凉山是啥人的地方
凉山是彝人的地方,河边、山里、田间走的都是彝人。布拖县人口里彝人占约93%,那7%主要是汉人,聚集在县境南部的交际河一带的农业区,其他地方基本上只有彝人。在美姑县和昭觉县没有汉人聚居区,彝人占97%上下,少数几个汉人,你也能想象出,大多蹲在县城里。我访问了美姑的两个乡,都说全乡只有一个汉人,是乡政府干部。
关于彝族的起源,学术界还远没吵完呢,有人说彝人最初来自山东沿海,有的说来自伊朗,有的说南来,有的说北来…… 咱们只说一个能说清的故事,就是“六祖分支”。大约二千年前彝家先祖的六兄弟分家,那时候他们住在今天的云南昭通一带。老大老二往南去了云南腹地,老三老四往西去了大凉山,老五老六去了贵州。学术界比较一致接受这个六祖分支的故事,为啥呢?彝人有送亡灵回祖地的习俗。举行送灵仪式要念指路经,仔细告诉灵魂回祖地要经过哪些山山水水,免得他们迷路蹉跎。《指路经》在北京三联书店地下一层有卖的,排版形式有点像甲骨文版的唐诗注释本。通过研究各地彝人的指路经,学者们发现各地彝人送灵都送到云南昭通一带。
老三老四这两支在凉山繁衍下来。后来陆续又有别处的彝人进入凉山,比如明清时期云贵改土归流成功,中央政权的压迫把一些云贵彝人赶进了凉山。凉山彝人也有朝外迁徙的,比如攀枝花、盐源一带的彝人,云南西北部宁蒗、永胜的彝人,都是由凉山扩散的。这些人,都是诺苏人。
尔布什哈说,以前云贵川彝人的习俗差不多,大土司间通婚不少,但改土归流在云贵成功,造成了大变。比如云南彝族已采用了汉人的棺木土葬法,而至今诺苏人还都是火葬,烧前烧后有一大堆的规矩。云南彝人早就用柴灶了,还敬灶神,而诺苏人保持火塘习惯。最令尔布不齿的是云南彝家的堂屋里用汉字贴着“天地君亲师”。诺苏人屋子里也敬祖先,可不是用这个方式。改土归流后,云南彝族内部等级消失,婚姻禁忌减少,服饰特点不鲜明,毕摩基本上不复存在,有的人信了佛教、天主教,特别是法国人染指我国西南地区带进来天主教后,一些人把教会势力当成了某种靠山。这些都衬托了诺苏人守住了的骄傲。
诺苏人的语言、服装、习俗也不是铁板一块。请看附带的示意图,凉山彝区可划成所地、什乍、依诺三大部分,这是译音,还有写成所第、式杂、圣乍、以洛的。通常他们自己简单地称呼小裤脚、中裤脚、大裤脚,是拿各区男子裤脚的宽窄尺寸来做代表,简单直接,指称足够明白,也反映了彝族社会里雄性的主导地位。依诺男人的所谓大裤脚有多大呢?扯起来和大裙子没什么区别。所地男人的小裤脚则和我们平时的裤子一样。各区服饰自成体系,可以起到辨识某人来自何处的作用。比如,美姑女孩子娉婷婀娜戴着的千层瓦盖帽,早已经成了外人心目里彝女的标记,但在布拖就见不到。大家都知道彝族男人头上缠英雄结,其实那是依诺、什乍地区的习惯,在布拖也没有。所地的服饰通常叫做阿都服饰,具有沉厚典雅的特点。
有的文献把凉山彝区划分的更细一点,有划成四个、五个、六个区的,但大家都承认这三个是主要的大区。各区讲的方言不同,除交界地带外基本上互相听不懂。80年代,中裤脚的语言被定为凉山彝族的“普通话”。喜德县有个镇叫米市,那里的语音被定为标准音,就好像北京话被定为普通话的标准音。
以前很长的历史时期,凉山彝人被称为倮罗、倮倮,渐渐含有了贬义,蔑视的写法是猡猡。夷族是普遍接受的称呼,“彝”字则是解放后才用的。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致力于彝人习俗革新的岭光电写了一本《倮情述论》,介绍上述几部分彝人的特点:所地人守旧迟缓,志气衰弱,不善技艺,往往坐失良机;什乍人和外界接触多,狡猾权变,轻浮攀比,善于“持旧德以迎新智”,学到了汉人的不团结缺信用习气;依诺人团结,勇战,重信,自尊,遵守传统价值观,擅长铁木铜银技艺。岭光电认为活动地域大、与外界接触多的彝人,就比较先进。他特别表扬盐源一带的彝人在和藏族、蒙古族、汉族交往混杂中学到了新的生产和作战方式,经济发达,族人外出当官的也多。
我觉得岭光电60多年前描述的风气今天还依稀留有影子。走过美姑、昭觉、布拖,我在布拖最多地感觉到戒备,人们礼貌要强但是退缩,隐含拒绝意味,这是不是和岭光电说的所地人守旧迟缓、面对外界不知所措有关?
对于旅游者这倒是个好消息。资料说,布拖是凉彝传统服装保留最多的地方,我同意。要是想看,找个赶集的日子奔赴布拖吧,那里阳历逢十赶集。从西昌过去,中巴班车三小时就到了。姑娘们五六成群,一律藏青色解放帽,披肩高挑向空中,真正羊毛织的百褶裙垂着厚重沉稳的风范,把健美的身姿拉的很舒展,红扑扑的脸膛,态度从容在集场上来回逛,我看了,觉得走秀成分颇大。临离开布拖的头一晚,在田野里遇到一个农民名叫阿布友拉,他告诉我一个月前刚娶了老婆,是让自己家人在集市上暗中审查那女子后才定下来的。我恍然大悟,难怪漂亮的布拖姑娘无休止地结伙游荡,正所谓招摇过市。回来读资料,集市果然是布拖青年人猎爱之所。
http://s4.album.sina.com.cn/pic/55db3c5102000daf
记忆里这挠心的风景线,有点像电影的场景。
强风吹过大凉山(4)
文/张小路
从西昌到布拖有 114公里,公路很好,中巴班车三个小时就到了。班车经过邛海后不远就仰头开始强行上山,爬过几道山梁,走进凉山山原。途中有贫薄而广阔的草甸,男人跟着羊群慢慢走上山坡,还有河流和农田。这片山原有一些陷落盆地,号称“凉山十坝”,其中最大的一个是布拖坝子。班车在一个名叫三湾河的地方折向南,不久就进入布拖坝子。这里的气温通常是凉山腹地最低的。
路过的集市和村庄,彝族人不分男女都身披查尔瓦,用手拉着围住脖子,只露出上面的脑袋,像个锥形体蹲在房檐下,眼瞅着汽车。几天后我原路返回,他们还在那里,似乎从未移动。过一个多星期我再次路过,他们还在,我分不清楚是否同一批人。
布拖县委宣传部的阿力色呷没过几分钟就出现在我身后,先带我到办公室,然后到饭馆吃饭,歉意地声明因为政府穷,在布拖的食宿由我自理。我表示这个当然。过了会儿,来了个年轻女子,阿力色呷说:“这是你的向导、翻译、保镖。”我狐疑打量这个也就十九、二十岁的清丽女孩子,阿力色呷一笑:“她可厉害啦。”跟着给我留下印象的是他说:“她还是黑彝呢。”我们交谈这几句的时候,那女子一言不发,泰然自若喝茶。她叫秋丽。第二天我知道她属于巴且家支,再往后我从资料里知道,这是个著名黑彝家支,历史可轻易追溯到元明时期,当年彝人打冤家和跟民国军阀磕磕碰碰,都有巴且家的不少掺合。
秋丽安排我当天就访问了县政协的老黑彝吉狄阿撮。他已年过七旬,精神奕奕,1951年参加革命,抓到了杀害丁佑君的国民党残匪凶手,协助工作队,主动参与民主改革,三次到北京握过毛主席的手。从本地出版的文史资料知道,吉狄家支当年也是声名显赫、势力强大、一跺脚地皮乱颤。卢汉出自这个家支。吉狄阿撮曾被族人追杀,抢走财物,但是多数人看到了共产党连厉害的国民党都打败了这个事实,知道大势所趋,反抗没有用处,所以没把他正式逐出家支,掠去的财物后来也归还了。
林茨在《百褶裙》里写到黑彝男人脸型英俊,身材高大,带着高贵的气质。别的书里也有写黑彝长相不同一般,猜测他们是个独特的种族。我自己猜测,可能因为黑彝长期固守等级内通婚,而他们人数只占很少比例,所以保持了较多的古老血统。我特别感兴趣地观察到黑彝男女行动自信准确,往往带一种沉静凛然的卓尔不群。在布拖县火烈乡,人大主任让一个女人穿上民族服装给我拍照片,那女人有40多岁,身材颀长,虽然衣裙暗旧脏污,住屋里满地都是土豆,漆黑一团,但是她优雅雍容,和几个没有换装的女人坐在火塘边,面对照相机,微笑是威严的,其中含着友爱甚至毋宁说是垂怜,有股感召的力量。
[第三节]黑彝,你的旗帜是血统
说起凉山彝族的等级社会,人们心目中最鲜明的一对角色是黑彝和白彝。在外界大多数人印象里,黑彝是奴隶主贵族,一言九鼎,豪华富有,仆妾成群;白彝是奴隶,被统治阶层,卑弱贫穷。其实并不都是那么回事。首先,白彝不等于奴隶,他们是平民,占凉彝人口的一半。第二,白彝不一定都比黑彝穷,事实上有的白彝很富,拥有大量土地财产,甚至还拥有奴隶,所以也是奴隶主。第三,凉山彝族社会有五个等级,并不只有黑彝和白彝这一对欢喜冤家。注意,这些是清末、民国到解放初期民改前的情况。
凉山奴隶社会博物馆坐落在西昌城外的泸山上,遥遥面对邛海另一侧拔地而起的凉山山原。按博物馆的资料,在清末民初,凉彝五个等级的人口分布如下:兹莫(部族首领)占1%,黑彝(诺合)占6.9%,白彝(曲诺)约50%,阿加(成家奴隶)33%,呷西(单身奴隶)约10%。副馆长尔布什哈说,这个橄榄形分布两头小中间大,符合大多数事情的规律。
(1)
我觉得凉彝等级社会最有意思的一个特点,是各等级的政治、社会、经济地位可以分离。比如土司,可以傲于人前的是政治地位,面对彝人他们是朝廷的代表,面对朝廷则是彝人的代表。白彝呢,和外界交往比较活跃,尤其是靠近汉区的白彝,学到了先进的农业技术,商贸繁荣,追求财富,有 “熟彝”之称,有人说他们是汉人与黑彝之间的民间桥梁。那么黑彝有什么呢?黑彝被汉人叫做“生彝”,多数居住在高山地带,交通不便,生产地下,物质匮乏,他们不愿意和外族相处,倔强地保持着尚武精神,坚守纯粹血统。
布拖县政府农委的阿措主任告诉我,黑彝、白彝是血统上的划分,不是经济地位上的。我在资料上看见,解放前有的黑彝已很破落,甚至到白彝的田地里当佃农。把土地租给佃农种是封建社会农业的一个特点,明清时代在凉山边缘就开始了,在腹地不多。高傲的黑彝屈尊去当佃农,无疑是老的社会秩序走向崩盘的一个迹象。
早年间,朝廷任命的土司是彝区全体人民的主子。后来贵族黑彝部落崛起,轰走了很多土司,于是白彝(平民)就形成了两拨,一拨在土司管下,另一拨在黑彝管下。但是有人指出,有的白彝部落既不归土司也不归黑彝统领,没有主子,不交贡赋也不服劳役,是真正的自由民。这说法看来是有根据的。网上有篇小说名叫《游荡的枪》,作者是宁南县的俄狄小丰,写的是从清朝晚年到民主改革期间发生在布拖、宁南交界地区的故事,其中就写到一个自行其是的牧猎部落,作者这么写:“尼罗汉草原上,世代居住着一个肥马轻裘的即是牧民又是猎户的家族,姓氏为吉司,那时的首领叫吉司木加,是个中年汉子。吉司氏族历来宣称草原是他们祖先与生俱来的家园,谁也夺不走。多少年来,许多部落对这片水草丰美的牧场垂涎三尺,但顽强的牧民不会让别人轻易得逞。吉司氏族因此成为少有的不受贵族统治的家族,长久地自由自在。”彝族人家论坛上2003年曾经发生一场讨论,有几个人发帖说自己父辈所在的白彝部落解放前不属于任何黑彝或者土司管辖。他们说的这些部落在甘洛或者雷波、金阳,是凉山边缘。我想,不管这些部落是因土司垮台而获自由的,还是从来都没有过主子,总之有人指出他们的存在,是对官方描绘的凉山社会等级图的一个重要补充。
(2)
这几年有些在外工作学习的新一代彝人抗议“黑彝统治白彝”这个说法,他们说这是汉人强加给彝人的等级区分,制造了彝人对立。他们认为本来没有什么“黑彝”、“白彝”,只有诺合和曲诺,这是彝人内部两个平行亚族群,由历史上的不同社会分工发展而来。虽然有这些呼声,事实上谁都否认不掉黑白彝等级概念在凉山被普遍接受,并且对彝人的社会行为有指引作用。
那么白彝究竟是个什么地位?我们终究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别忘了他们在人口里占50%之多!
在土司地盘上,白彝和外界的联系较多,农业和商贸发达,地位不在黑彝之下,甚至享有比黑彝高一点的积极主动的政治地位,所以有说法“土司衙门的白彝比黑彝大”。在黑彝地盘上,白彝和黑彝之间主要是隶属民和领主的关系,白彝有自己的田地财产和人身自由,每年向主子进贡,比如过年时交半拉猪头以示尊敬,逢主子家有红白事要凑份子,每年要自带农具、牲畜到主子的田地里无偿劳动10-15天,这是服役;遇到主子和外人争战,白彝跟着出兵,如果黑彝打输了给人赔钱,白彝也要摊派。这是白彝家族对黑彝家族的隶属,而不仅仅是个人的隶属。俄狄小丰的《游荡的枪》原生态地描写了白彝和黑彝的关系,其中写到了黑彝是怎么勒索白彝家的传家宝和抢夺心爱女人的,白彝是怎么委屈求全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揭示了隶属关系中既相互依赖也酿造仇恨,有互利也有对立。他写了矛盾激化,黑彝主子出奇兵把不再驯顺的这个白彝部落的核心家庭一夜屠尽,文字走的惊心动魄,好像在放电影。
昭觉县文史资料里有政协的彝族老人写的回忆文章,谈到当年一些黑彝恶少到白彝村落去随意吊打村民,枪杀村民家的狗,要吃索喝。当然不是个个黑彝都这么恶行劣迹的,而白彝也会维护自己的利益。小说《云崖初暖》讲的是红军长征经过冕宁彝区的故事,写到有威望的白彝头人对黑彝主子的胡作非为有一定制约作用,他们以尊敬态度表达出意见,主子不敢完全不睬。照黑彝的说法,不依附某个黑彝家族的白彝会受外人欺负。《游荡的枪》里那个自由牧猎的吉司家族最终被黑彝征服,可以看作是受欺负也最终得到了保护的一个侧证吧。那个惨遭夜袭的白彝部落的幸存后裔很多年后返回故乡,那地方已经被另一家黑彝占据了,他们绑架了这家黑彝的女儿,唯一的要求是回到故土,宁愿给这个新主子当隶属民。黑彝和白彝的关系竟然这等复杂曲折,实非“奴隶”一个词能定义的。
强风吹过大凉山(5)
文/张小路
[第三节]黑彝,你的旗帜是血统(续)
(3)
继续血统话题之前,先来看看凉山彝族的奴隶吧。奴隶是财富,买进来要花银子,卖出去能挣银子,所以没有人吃饱了撑的拿奴隶打杀着玩的,实在不听话的奴隶卖出去了事。卖的次数太多的奴隶,也就没人愿意要了,这说明员工老跳槽是不行的。从资料看,高山地区的奴隶主的生活条件跟奴隶的没多大差别,这让我想起柏杨先生写的《中国人史纲》里说到,在西周初年,诸多封国君主的王宫也就是一个简陋的土屋土墙的小院子。借来这个描述看凉山奴隶社会,可见历史发展进程的阶段。我想凉山腹地黑彝的生活状态,大概也就相当于西周的封国君主吧,他们的住所确实就是土屋土院,顶多加上为防御仇家而在院子角建起的三四层高的碉楼。
奴隶有阿加、呷西两种。呷西是单身奴隶,又叫锅庄娃子,是“主人锅庄旁的手脚”,主要做家务,住在主子家,没有人身自由和财产。到了一定时候,主子为呷西婚配,拨给一点田地,帮助建个住房,婚后的娃子就叫阿加,汉人称之安家娃子,有自己的财产和一定的人身自由,每年有一半左右时间为主子无偿劳动,还要随时为主人听差。阿加的另一个重要功用是生产更多奴隶,他们的子女是主子家的呷西,完全受主人支配,可以卖出,也可以随主子的女儿出嫁当陪侍。凉山奴隶制最精彩的章节是一个人可以既是奴隶也是奴隶主。比如某位阿加种田、做生意要是挣了钱,可以买进奴隶供自己役使,这是二道娃子。那个二道娃子也可以有自己的娃子,就是三道娃子…… 尔布什哈告诉我,凉山有过七道娃子!他还说,奴隶主占有了奴隶,就等于占有了奴隶拥有的财产,这与汉人以土地财产为直接占有目标大不相同。所以,在凉山抢掠人口是一项经常活动。
奴隶有两个大来源,一是白彝因破败、欠债而沦降为奴隶,这叫彝根奴隶;二是从其他民族掳来,因为血统不是彝人所以叫非彝根。此外,各个部落之间抢人然后卖为奴隶也是常事。那时候一个人如果不经事先打招呼就到别家族的地盘去行走,被掳为奴隶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不过通常没有人敢弄个黑彝给自己当奴隶,抢到黑彝也卖不出去,只好自认倒霉,好好地礼送还家。黑彝可以拥有白彝沦成的奴隶,白彝只能拥有非彝根奴隶。我们看到即便在奴隶里,血统也形成了等级。
尔布什哈说,奴隶之间最大区别就在于彝根和非彝根。非彝根奴隶来自毗邻各民族,绝大多数是汉人,处在社会最底层,尽管语言、生活都和彝人一样了,但凉彝实行等级内婚姻制度,他们只能和非彝根婚配,所以后代永远是非彝根。对非彝根的歧视至今仍存,那些在网络论坛上呼吁不要再强调黑白彝区别的人,也会顺带声明一下白彝里那些貌似彝人但原本不是彝人的人另当别论,这指的就是非彝根娃子,解放后他们一律算作彝族人了。
(4)
我问尔布什哈,凡是人都希望摆脱被人歧视的地位,非彝根们当年做过什么努力没有?他说要变成彝人血统得经过若干代持续努力。比如,有个白彝破落户子弟或者不良少年很穷,娶不到老婆,非彝根人家就把女儿嫁给他,不仅不收彩礼,反而倒贴财物。虽然按严格的等级内婚制这是不许可的,但是动乱时期纲纪废弛、传统蒙羞,可能也就没人管的上了。根据彝人姑表换亲的规矩,一个女孩子要先给舅舅家的男孩子(表兄弟)挑选,舅舅家不要,才可以嫁给别人。我们假设这对彝根丈夫、非彝根老婆养下了一个女儿,要优先嫁给非彝根的舅舅家,照此进行下去,最初那个非彝根家庭的后代就渐渐有了彝根血统;而彝人喜欢转着圈论亲戚,这家人就和彝根圈子套上了一层又一层亲属关系。尔布描述这个过程时,脸上一直带着兴致勃勃的隐含讥讽的微笑。他把这个过程描绘的相当清楚。他还强调,这样升上来的人充其量只能成为白彝,因为黑彝再破落也不会和低等级结婚。这话他讲的有点绝对了。
传统上凉山腹地的彝人婚姻遵守几个原则:族内婚,等级内婚,家支外婚。黑彝极端重视血统的纯正性,不和白彝通婚,当然更不和更低等级通婚。谁要是一时为情所迷犯了那个错误,结局是被迫自杀。他们严守等级的尊严,白彝和奴隶休想晋级当上黑彝。但是民主改革发生后,事情起了变化,这变化揭示了一个原则:人们的行为标准和社会环境密切相关。
凉山的民主改革发生在1955-1957年,可谓天翻地覆,家支割据消失了,一个长期与外界隔绝的社会纳入了整个国家的一套政治经济结构,原有的生存和发展模式都改变了,就好比我国和世界接轨以后不得不改变很多习惯,即便有人不乐意也势在必行。值得一提的是民改以及后来的文革催生了新的等级体系,奴隶主翻身落马,正如我党说的“把被颠倒的世界重新颠倒过来”,原来的受压迫者成了政治上的高等级,而原来的主子成了低等级。于是黑彝除了少数上层人物是团结对象外都变成了社会下层。我问秋丽,60年代有不少黑彝和白彝结婚,真是党的教育改变了旧的等级观念吗?她说或许有吧,不过那时候贫下中农是高等级,奴隶主是低等级,能攀个贫下中农结婚是积极进步的表现。进行这番谈话时我们正驱车在火烈乡的蜿蜒山路上,一群背着篓子的百褶裙女人们健美的好像蓝天白云阳光,停在路边避车,我听了她说的觉得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连山边瀑布、远村近寨都透亮了。其实不就是一句话么:人往高处奔。
剩下的问题是高处的人让不让你奔。
这几年,被颠倒的历史再次颠倒过来,一些老传统强势回归。现在黑彝重新拒绝和白彝通婚,几十年前革命形势下通婚的那些人则后悔不迭,因为血统混杂了无法逆转。我问一个黑彝朋友将来会不会考虑娶进个白彝儿媳妇?答曰绝对不行,还给了我一个沾情带理的解释,说娶个外族人,比如汉族、蒙古族、藏族,都不反对,但是彝族低等级不行,因为不能想象和过去自己家的娃子成为亲家。从这个回答,我看到社会习惯的强大力量,不是某一个人勇敢采行新观念就能抵抗的。
其实老观念已经打破很多了,过去彝人是不和外族通婚的,更不和汉人通婚。即便民国时期,与汉人通婚的彝人都只好流落他乡。我问尔布什哈,他预测凉山的根本性变化将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他答将在血统发生了明显变化的时候出现。他说血统决定思维和行为方式,而血统要经历若干代才有明显变化。他承认,随着对外交往和旅游业开展,凉山彝族和外界通婚的趋势会加快。
(5)
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在传统社会等级表上的位置,好在这些等级今天主要存在于观念中,很少对个人前途有实际影响了。人们获得和维持政治、经济、社会地位的方法已纳入了大环境,比如靠政绩升官、靠唱歌成名,或者靠贩卖毒品致富。凉山彝区是毒品泛滥的重灾区。《凉山日报》一个记者告诉我,80年代凉山开始有毒品的时候,有些人竟说:“这可是以前头人、贵族才能享用的。”真是骇世一语!
我直接问过几位县政协的黑彝老人对等级制度的看法。他们都说新社会了,无所谓。但他们接着指出,问题是旧传统回来了,有些思想不健康的人本来不是黑彝也要自称黑彝,我猜这指的是前些年一些黑彝屈尊俯就的婚姻所产生的后代以及亲家。这个含蓄批评本身证明了他们多么珍视血统,老等级虽然没多少实际功用了,但就如圣物般是不可玷染的。这和有些白彝以不屑态度揪出想要冒充彝人的非彝根,和一些欧美人讥笑中国人,和一些中国人嘲讽非洲黑人,有多大的区别?我弄不太清楚。
尔布什哈说,非彝根奴隶在凉山腹地比较多,因为抓来后卖到腹地不容易逃跑,就留了下来。但是你很难从外表辨认他们。彝族学者巴莫阿依写过一篇文章《萦绕在彝族聚居地的“汉嘎”幽灵 -- 米市彝汉民族关系田野考察记》,说到美国人类学家郝瑞到喜德县的米市镇考察,她写:“我们去且莫村调查,休息时,郝瑞悄悄地告诉我说,这个村的村民肯定是汉根。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这个村虽然比其他村的村民富有,但他能从这里人们的气质和眼神中看出来他们因自己的汉族来源而具有的恭逊,不象真正的马多洛村民那样具有一种彝人特有的骨气。这里的人同样说彝话、同样穿彝衣、同样住彝房,我压根就没有想到从这些彝人里面还会分离出汉根彝人来。后来,回到镇上经镇书记杨子哈证实,的确这个村子里大多数村民过去是几代的汉根奴隶,民改时属解放娃子,这个村过去曾叫解放村。因为谁都不愿意让人们想起自己的汉族来源,后来改了村名。”
在凉山彝区,血统的观念深入人心!非彝根为不是彝根而害臊,彝根里低等级仰望高等级,而高等级的则喊话:等级不重要,下边的同志就别再往我们这儿挤啦。
大凉山,你的旗帜骄傲地猎猎作响,上面写着两个字:血统。
强风吹过大凉山(6)
文/张小路
布拖和昭觉之间有个地方叫大坝,两山夹一川,广阔而秀丽。9月底丰收稻田铺满了金色,彝人们全家出动忙碌着,连我这过客都为他们欢欣鼓舞。路边稻田里有四根大约一米高的石头桩子,桩顶上有某种动物的刻像,已经模糊难辨,据说是大象。第一次经过我就注意到石桩。第二次经过,班车司机指说那是土司绑奴隶用的,是文物。后来知道那还真是个重要的凉彝古迹。
凉山历史上最大的土司是元朝的利利土司,他为蒙古人立下了大功,当上统辖凉山的大土司,治所设在西昌,在美姑设有分衙门。后来黑彝造反,分衙门被迫搬到大坝来。利利土司在明朝晚期就被黑彝彻底推翻了,衙门烧剩下的唯一痕迹是这几根夹持牌楼的石桩。现在当地政府正盘算着要不要原地重建衙门作为旅游景点。幸好,我赶在他们动手之前走过。
到清朝末年,土司制度已经颓败,土司管辖地面只及凉山彝区的十分之一,且都是彝区边缘,腹地被各家黑彝分而据之。满清垮台后,土司们更失去了凭依,不会审时度势的就被军阀抓抓放放地敲诈勒索,一会儿说土司治理地方不善,一会儿说要移风易俗,一不小心就被杀了头。这些个倒霉领袖里,最为现今年轻人所知的可能是兹莫日哈,就是《百褶裙》里写的那个年青孱弱、被妻子背叛因而借一段凄美爱情而传名的土司。在正史中他是阿都土司都定臣,清末到民国的凉山四大土司之一。
清早,我踟蹰田野间,眺望乌科高原,它被淡淡云彩缭绕,悬在苞米地之上。都定臣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我透过一些史料来试图探看这个故事,似乎瞧见了比《百褶裙》给我的更多的东西。我觉得在那本书的优美感性之梳下仿佛有意无意疏漏了什么比较坚硬的故事。任何历史真实,摆在后人面前时候都会有不同的版本,这不等于说哪个版本不真实,而是说各版本凑到一起才是历史的真实。但从某个版本的真实里,去感触、抓到自己对历史本质的理解,仍然乐莫大焉。这是我凉山之行最大的收获。
可惜文章篇幅所限,我不能在此详细述说我看到的东西。简短地讲,我看到都定臣死在历史大潮里。中国那个时期,皇朝崩台,军阀肆虐,外寇入侵,彝人互斗,军阀则支持这家打击那家,这个5岁继位20岁出头被杀的孱弱土司抵抗不了所有这些,他只是一粒在浪涌里旋转的沙子,最终用死来证明了历史其实只办两件事:演进和淘汰。历史进程是由一个个具体事件来上演的,虽则难免残酷或感伤,却必定有其意义。
我知道很多人宁愿没看见这些坚硬的真实,那转向乌科高原的柔软一面吧。乌科高原是布拖县要推出的一个重点旅游区,每年春夏之交,索玛花开如海,其间牧场片片,山里彝人们秉持着悠久传统,身穿浓郁古典风格的阿都服饰。试想这个氛围要是没有征战,会多么美好。在尔布什哈和昭觉县文管所长俄比解放嘴里,当初的土司制度下就曾有如许敦睦和谐的时光。
[第四节]逝去了的如梦年代
社会等级和土司来龙去脉这个话题占去了我和尔布什哈谈话的相当多时间,而且屡屡从别的话题转回来。我们先是在一个没人的咖啡厅聊,后来在我的旅馆房间聊。他的父亲岭光电1913年出生,毕业于南京中央军校,继承土千户地位,解放前当上了民国政府的立法委员,代表凉山彝族。
我们来遥想一下古代:先人在迁徙发展中,和所到之处的原有民族争战融合,逐渐形成了彝族,也有了适应环境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分工,有人耕牧,有人做手艺,有人祀神,有人作战。生生不息中自然形成了部落首长,叫兹莫。小部落有小兹莫,部落联盟有大兹莫。
蒙古人铁骑席卷内地、土蕃和云南,整个横断山区头遭统一到一个政权下。蒙元皇帝让一些势力大、效忠中央政权的兹莫当上了高度自治的地方官,任期无限,世袭,这些人叫土官,是和中央政府调派的有任期的流官相对而言的。土官有不同层级和称谓,比如土司、土千户、土目之类,其中“土司”是最高层级的,掌管着诸如“宣抚司”“长官司”之类大衙门。后来,所有的土官逐渐被人笼统叫做土司,比如岭光电是土千户,也就叫做土司了。元朝时的凉山土司制度层级分明,管理有效,社会安定,最大的利利土司一级级管控着所有的小土司。
后来,中央政权谋求加强对边远地区的控制力,要废除土官,确立与内地一样的流官制度,这叫改土归流。然而,凉山土司被取缔后发生了动乱,原来臣属于土司的黑彝们纷纷自立山头,四出抢掠侵扰,这叫“彝患”。这时候汉民进入凉山平坝农垦已经不少了,凉山外围地带有些也逐渐和内地有所融合了,彝人侵扰令朝廷不能忽视,认识到“以夷制夷”方是上策,便在凉山恢复了土司制度。按照尔布什哈的说法,改土归流在凉山失败了。但是新的土司制度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是大土司管小土司,而新制度设置的大大小小土司互相不隶属,都直接由朝廷管辖。这措施是要分割削弱土司势力,本意是加强控制,但结果却是一旦中央政权因为内忧外患顾不上的时候,凉山就乱成了一锅粥,而且越来越乱。黑彝揭竿造反,凉山腹地渐渐土司绝踪。
说的这么热闹,那么黑彝从何而来?好问题!要知道你正再次挑动学者们互相抻脖子、扑翅膀、蹬脚高叫。
有人认为,黑彝是真正纯根的彝族,他们在历史过程里征服了其他民族,战败民族的百姓就成了白彝。另一个说法是黑彝、白彝都源自彝族内部,有不同分工,黑彝主管打仗,在社会里占据了积极的主导地位,而白彝主管生产,处于服务性的、比较被动的、从属性的地位。再一个说法则是黑白彝之区分来自于早年间的不同生活习俗,比如乌蛮喜欢黑衣,白蛮喜欢白衣,前者是黑彝的祖先,后者是白彝的祖先。尔布什哈则告诉我,黑彝是早期部落首领(兹莫)家没有得到世袭继承地位的那些兄弟的后代。
彝族人自己把黑彝称作诺合。早年间土司很昌盛那会儿,诺合不过是土司的一群臣民,即便是地位特殊的臣民,也是臣民,要为土司服役和交纳贡赋。比如,在元明时期,利利土司是曲涅系最大的兹莫,许多曲涅系的小兹莫和诺合都要伺候他家。凉山奴隶社会博物馆编的《千年凉山》一书里说,彭伙兹莫家负责为利利家担肥,莫色兹莫家管施肥,阿尔诺合家念经,补约诺合家跳神,罗洪诺合养牛,巴且诺合养羊,瓦渣诺合养猪,尔恩兹莫养鸡,沙马兹莫贡竹子,斯兹兹莫贡五匹马,阿都兹莫贡十匹马…… 古侯系中,黑乃土司最大,为他家服务的各家诺合也有分工,阿候诺合家管泡水酒,莫省诺合家筛荞面,苏呷诺合切荞粑,勿雷擀毡子,恩扎驱蚊虫,舍洛宰牲贡肉,乌坡养牛牧马贡崽子…… 那时候土司和臣民按祖先的规矩生活,大家互相尊重。有的民间故事说土司自己想干活,臣民都不答应,您要干不打紧啊,可坏了祖宗的规矩不是,不行不行。听起来真是君敦民睦、和乐融融啊!特别值得说一下,后来凉彝土司制度变成了众多中小土司并立,曾经为利利家服务的沙马、斯兹、阿都家族都逐渐成了著名的土司,维持到了民国时期。阿尔、罗洪、巴且、阿候这些也都是一直活跃到民主改革前的强有力的黑彝家族,资料里满是他们打家劫舍、烹羊宰牛喝血酒、卖鸦片买枪的身影。
古梦早已破碎,尽管像岭光电这样的现代彝人精英曾经想让凉山恢复古时那样的美好统一。土司们落下马后,他们的土地和臣民变成了新崛起的黑彝的财产。这是黑彝变成奴隶主的开始。“地里的石头一般大,黑彝一般大”,不管一个黑彝家支领有几百户还是几千户白彝(隶属民)和奴隶,他们各自独立,成了基本政权单元,总数约有四十个。家支争斗不断,眼界狭隘,妄自尊大,十分贫穷。到了民国,凉山在云南禁烟之后是中国最大的鸦片产地,就更恶名在外了。
黑彝成了奴隶主后不再从事一般的生产劳动,那些由白彝和奴隶来干。黑彝只从事光荣的征战,所谓征战包括对付外族和中央政权,也包括互打冤家和抢劫。美姑县志主笔卢万发告诉我,抢劫是一种经济活动,是有计划、有组织、有分配方法的经济活动,一个家支头人要是不善于组织抢劫,趁早让贤!也是,生产极度低下,自产不能自足,没有商贸,有银子都买不到东西,不抢劫怎么办呢?抢来打去的结果,是仇家交界地带没人敢耕牧,而作战和疾病大量耗减人口。这么野蛮粗陋的生活方式,肯定招致毗邻民族的蔑视和欺侮,于是族际关系十分紧张。资料说彝族人在西昌、马边、甘洛这些边缘地方受汉人公开欺凌,走在街头脸上被吐痰也不敢反抗,而汉人在彝区内只有份被抢去当最低等的奴隶。
强风吹过大凉山(7)
文/张小路
特木里镇,寂寥的直直的宽阔街道上,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小马车上,驾着马儿嗒嗒跑来,扭着脸躲过我的镜头。这里本是布拖县府所在地,但是县城的新一轮大规模闪亮扩建都发生在城区另一侧,这侧的特木里镇变回它的宁静古朴的边缘本色,退到时光里去了。房屋都是黑褐色的,一个个院门紧闭。牛群突然从街口拐角悠闲走出来。
我问秋丽,县城旁边哪个村子值得去参观,她说民主村。我找去了,发现它是个已搬迁过的新村,紧挨着新建的豪华宾馆和广场。建县50年庆典一星期后就要举行。老村子被拆的还余下两间摇摇欲坠的破屋,一定会按时彻底消失的。新村的房子统一式样,一排排的。我小心地问一个女人这是民主村吗?可以进去看看吗?没想到她立刻带我去她家的院子,可能是她会错了意,而我何不将错就错。
她家堂屋的窗外挂着一柄收拢的浅蓝色花伞,旁边有金黄色的苞米棒子,配合着房檐下的彩绘牛首装饰。堂屋内虽然仍采用诺苏民宅的传统格局,但改良了很多,首先是室内畜栏没有了,那位置现在是她父亲的卧室,床上悬着蚊帐,很干净。堂屋光亮而空旷,没有阁楼,没有满地堆着的土豆和干草,也没有硕大的旧木箱,光坦坦水泥地面上有个火塘,看着好像赤身裸体颇怪异。院子里另有仓房,内有架着木梯的阁楼,楼上堆着土豆。这个新村的房屋已经把人居、畜栏、粮仓分开来了,房顶也都铺上了瓦。我的好奇让她觉得可乐。这个女人只能说简单的汉语,我稍微多问一点,她就困窘地笑,迟疑着说“不懂”。
居屋的改变,反映了诺苏人生活的众多改变。
[第五节]火烈乡的阳光
火烈对我的吸引力首先来自《百褶裙》讲的另一个故事,主角是个能干的女人,名叫倮伍任子嫫。她的爸爸是黑彝,解放后参加共产党工作,当了干部,娶了一个白彝老婆,文革时被人批斗,夫妻外出逃难若干年,最后还是回来,80年代陆续去世了。大女儿任子嫫挑起养育弟弟和妹妹的重担,后来当上了火烈乡的干部。这个故事很感人,从具体的个人生活角度展示了解放后凉山彝族地区的变迁,而其中的人物和故事都是真实的。傍晚散步时我对秋丽提到这个故事,她说认识任子嫫,现在在县人大当领导。
选择去火烈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秋丽说她四年前在火烈乡小学教书。访问一个她曾经工作的地方,可以期望有些老熟人在老环境见面的交往活动,让我从旁观察,也便于她为我提供独到信息和诠释。不过这方面期望落空了,一路往返,秋丽并没提供什么涵义深刻、影响远大的独到见解和内部资讯,倒是兴致勃勃一再指出山路连弯的景观。确实很美,红色土壤的山体上长着一块块深绿色植被,道路弧弯在蓝天白云下绷紧了力度,组成色彩强烈、层次丰富的画面。秋丽说她就在这样的阳光下,放肆地晒过去许多课后的宏伟时光,使得那些和她同晒过的人都特别想念她。
秋丽当年的教室和办公室已消失,变成了新建的房屋,但她原来住的宿舍还在,从窗户可望见里面是个简单套间。她找来乡人大主任,一个高大男人,长的很像《百褶裙》里照片上的那些男子,长圆略方的脸型,英武稳重,说活没有高声,但有干部的干练机敏以及对待上级来人的恰当态度。他领我们去一里路外他的老家村子,参观传统民宅瓦板房。我们路过一大片野性盎然的草地,一条溪汩汩而流,显得从来不知道有人类存在的自由样子。
瓦板房,以长条木板交叠覆盖形成屋顶,墙体用黄泥筑造。这是一座长形房屋,分隔为三个部分,中间是堂屋,约占总长度的一半,另外是两端的隔间。这种老屋的一个特点是墙上没有窗,另一特点是门不是开在堂屋正面居中,而是偏向一边。进门后,手边就是一个隔间,传统上这是牛栏,我们参观的这一户,红色粗木板栅栏可以横向抽动,让牛进出。屋内远端,火塘后另一个隔间是女主人住处或者细软小仓库或者供奉祖先的处所,是家里的私密空间,外人不能进入。墙边有一排三四个大木箱是装粮食的,盖子在上方。对面墙边两个木柜里放着锅盆和被褥等生活用具。房子里有两张单人床,挂着肮脏蚊帐,床上被子凌乱地堆着。房内有电灯。要是关上灯,闭上门,房内就彻头彻尾的完全黑暗,你不可能指望外面光线能透过那么厚的泥墙。
一进房门,面前就有一架木梯通到阁楼上,楼板上堆满了土豆和干草,几乎没有可落脚之处。人大主任说男人睡觉在楼上,女人睡楼下,这和我读过的资料说全家人睡在火塘边不一致。再三向人大主任求证,他都点头确认男人睡楼上。我说当个彝族男人真不容易,他发笑。他说这是个小家的住所。彝族人儿子结婚就分家,所以典型的小家里就是一对夫妻和未婚孩子,父亲和男孩睡楼上,妈妈和女儿睡楼下。未婚儿女谈恋爱可以带回家吗?他摇头,不行,到苞米地去解决。
彝人夫妇不在一起睡,岭光电早年文章写到过,但当时在火烈我还没读到。现场的秋丽好像不大愿意帮我翻译这个话题,而人大主任的汉语属于零碎级别,所以谈话进行的残缺不全。我攀上木梯去探看阁楼上的环境,完全没有任何床铺的迹象,比如被单、枕头之类,就连一块可以躺个完整的人的空处都没看见,只是一丘丘颠连起伏的土豆和干草。我站在阁楼的敞口往下问:“这上头真睡人吗?连个窝窝都没有啊?”英俊高大的主任微笑着点头。
那天回县城后我叮着又问了几个本地人,他们都有点含混其辞,但都肯定了夫妇分睡的说法。那么夫妇怎么把神圣组织生活过好呢?他们说夜里嘛。那为什么既然两口子却不睡在一起呢?他们说害羞嘛;不光自己害羞,就连亲友来访要是看见了夫妇亲密的迹象,访客自己都会害羞。那么县城里工作的干部这方面呢?我继续愚钝和无聊下去。有人告诉我,公家干部的家里可能有新气象,但若是比较保守的人,即便住城里房子仍可能夫妇分室睡,毕竟村里亲友要经常来啊。
后来又问过美姑县委的俄木尔坡,他在邮件里对我所提的彝人居屋的问题作了不少解释,但对家人各自在什么位置睡觉却避而不答。害羞,可能解释了他们都不愿直接谈这话题的原因。岭光电的文章说年轻夫妇白天连话都不说,可见这个民族在这方面害羞到什么程度。我倒因此而增加了对他们的尊重。网上有个说法“彝族是害羞的民族”,乍一听,这个崇尚勇武的民族居然害羞,有点奇怪,再一想还真沾点门。其实这个说法用在西南各民族,甚至用在中国人身上的,都不少,可能和外部强势文化的对比有些关联,害羞,是不是代表了弱势文化的卑微和戒备呢?至于说中国人害羞,就只能这么解释了,否则,在边走边啐痰、路上开车肆意横行、见便宜快上见公益猛躲的行为里,我没看到过害羞。
直到俄木尔坡见到我在网上发表的文章《瓦板房和害羞的彝族》,他才补充告诉我,绝大多数城里彝人已不再夫妇分睡了,就是乡下也不多了;而阁楼,只有家里客人来的多时,才会有人上去睡。
大凉山腹地的彝人的一个别称叫做高山彝人,这是相对于生息在河谷、平坝的彝人而言的,后者因为和异族相处掺合的多,习俗上已经不“纯粹”。高山彝人住在比较冷的山地,特别尚武,戒备外人,他们的居所也就保持了符合这个环境的特点。住宅都有高及房檐的坚实围墙,个个村落一律如此,形成了强烈的戒备、压抑气氛。林茨的《百褶裙》里,写他在布拖曾走进一个主人不在的房子,黑暗中赫然看见一张和蔼的长脸,原来一匹马正在屋内溜达。凉山彝人传统上和牲畜共居一室,至于其原因,有人说是天气太冷,有人说是防盗,有人说高山彝人依赖畜牧业为生,所以太过热爱他们的牲畜。这几年非典和禽流感闹的大家都学到了一个知识:动物和人之间是有疾病传播的。凉山彝人解放前死亡率很高、寿命短,跟人畜同居估计大有关系。高山彝人喜欢凉爽气候,按尔布什哈说的,不喜欢也不行啊,和牲畜住一块,要是天气热,病就更多了。麻风、天花过去是凉山的常见病,现在上年纪的人的脸上密布暗黑疤痕的还大有人在。
最近这几十年来,人和牲畜共居一室的情况大大减少了,或许和彝人内斗抢劫停止了有关。我在德昌、布拖、昭觉、美姑访问了十几户彝家,只在布拖看见两户的房内还有畜栏。从卫生保健的角度看,这可能是彝人居住条件中最重要的、意义深远的改善。不过这个改革是造成了痛苦的,据说有的人离开了牲畜味道睡不着觉,很是思念了一些繁星满空的夜晚。
瓦板房正在被扬弃。听着够哲学的。我是说彝族的民族传统正在广泛而深刻地迅速改变。老传统不一定都是好的。有网上资料说瓦板房的整个屋面不用钉子,但是结实牢固,不漏雨,我觉得是瞪眼胡说,瞎夸。它怎么会牢固呢?说不漏雨,也得看是什么雨。傲慢的法国军官多隆100年前横穿凉山腹地,从西昌走到雷波,写的书里就说到在彝寨住宿,漏雨,一屋泥泞,彝人在屋里手持长杆,仰头挑着屋顶的木板移动。要是现在的国家大剧院都有毛病,旧时的瓦板房怎会没缺点呢?那时候这么盖房子,因为那时候只能这么盖,别说钉子,连农具都很少有铁的。俄木尔坡一次在邮件里说,彝人认为死人火葬后才被土压在头顶上,所以过去房顶不用泥土烧的瓦。我质疑这说法。首先,旧时代凉山腹地的诺苏人会烧瓦吗?即便有瓦,大多数穷人买的起吗?要知道高山诺苏人极度穷困,他们勉勉强强地争取自给自足,没有以贸易为目标的生产活动,除了民国到民主改革前的鸦片不算。如果根本就搞不到瓦,那么头上顶土这说辞只是辩白罢了。再者,即便尔坡所说属实,那么现在的人已经抛弃了不能生活在土下的老观念,因为活生生的半夜挨雨淋比想象中的被土压顶不吉利是更急迫的事。
如今就连大凉山深处的美姑,黄茅埂下,也整村整村出现了新瓦房。倒是在布拖,我看见老朴的瓦板房还成片存在。随着社会环境改变,生活方式必然也改变。瓦板房的逐步消失,还和木材供应的减少有关。过去,瓦板房是诺苏人的一种主要居屋形式,但几年以后,你真地可能只在民族风情园里才看得见这种房子了。
文/张小路
昭觉县城北面的大山名叫孟获山,早起拉开窗帘,见它雨锁雾绕。我下乡看碉楼的计划取消了。
传说诸葛亮擒了七次的孟获就是彝族首领。其实,彝人先民经过和原本地民族争战融合后,是到唐宋年间才成为一方主体民族的。昭觉此地值得给予特别留意,因为它是凉山彝区的中心。据说,当初彝人六祖分支,老三老四两支进入凉山后经过了若干代,在今天昭觉县境东部分手,古侯系主要向东发展,曲涅系主要向西发展。可以相信他们分手是因为人口增加了,需要更广阔的自然资源,所以扩散开来。
昭觉县在解放前就存在了几十年,是那时凉山腹地唯一的城镇,因为彝人割据,政令难行,县令几乎从未到任,而是躲在越西县。解放后的最初时期,昭觉县管辖范围很大,包括现在的昭觉、布拖、美姑和金阳。从1952年到1978年,昭觉是凉山州首府,现在的县委大院原是州委大院,花木扶疏,小楼幢幢,那份雅致和宽敞,叫刚从布拖的黑乎乎内有畜栏的瓦板房来的我觉得诧异。
解放时的昭觉县城只有个破土围子,现在颇具现代面貌,虽然小街老市场里的彝人还有些是光着脚的。公路西到西昌,东去宜宾方向,北上普雄,南下布拖,是凉山腹地的交通枢纽。站在昭觉县城中心路口,周遭都是崭亮的装饰着民俗图案的新楼,我确实感受到强烈的变革之风。昭觉地处所地、什乍、依诺三区的交界,自称“彝族服饰之乡”,2004年开始办服饰文化节,是倾全力打造的一块招牌,其重视程度,相当于布拖的火把节和美姑的毕摩文化节。
但是,可能因为连续阴雨没机会下乡吧,昭觉给我的印象也如雨雾般朦胧。我溯河而上,进发黄茅埂下的美姑时,怀着一个心愿,是祈求老天赶快放晴。
[第六节]山顶一朵诺苏的云
大凉山的河流都短而急促,朝外分别投入安宁河、金沙江、大渡河,最终都流进长江。美姑县城就濒临这么一条河,高悬在河谷陡坡上。
俄木尔坡说,听老人讲,县城所在地解放前是一版大森林。
美姑县城这里原来叫巴普,明朝时以巴布凉山之名见于文献,是凉山彝区腹心。美姑河的水流中央,落了些像房子那么大的石头。山上挂着悠长飘荡的瀑布。公路边走着成群穿百褶裙的女人。百褶裙使得女人们的身材显得颀长健美。公路经过牛牛坝,这是大凉山腹地的一个重要岔路口,两条河交汇处,1955年底武装叛乱的发起地。1957年4月总参谋长粟裕曾亲临枪声不断的牛牛坝视察,鼓励部队。清末宣统年间,有个名叫巴尔克的英国人带了几个随从进入牛牛坝,被黑彝杀掉,导致清廷派兵进剿,这就是所谓“巴尔克”事件,曾被传为彝族人民的反帝行动,其实不过是黑彝常做的事情的一桩罢了。那以后外国人再也不敢踏进凉山腹地了。
上午,俄木尔坡和一个朋友阿富来我宾馆房间,说访问典型村落这个任务让他着急了半夜,考虑来考虑去,决定今天带我去阿富教书的农作乡做考察。他在地图上指出这个乡的位置,步行约一个半小时。我说好。另外商定明天去美姑县城东面的井叶特西乡,他的同学在那里当村长。尔坡是县委宣传部派给我做向导和翻译的,20多岁,一个真诚直爽的人,生长在黄茅埂中,原先当过老师。布拖的秋丽也当过老师,看来做教师是本地干部成长的一个途径。
三人一起在街上名叫“普格小笼包”的小铺吃了早饭,我们走出县城,向左一拐上了山坡。开始的一段很陡,但是爬出河谷后就好走了。他们担心我走不动山路,很快就证明了多余。云在山间飘浮,沟里有农田和人家。走到和平村,也就是阿富当老师的那个村子,我们停下来访问村委会会计曲比尔日的瓦房小院。他的堂屋墙上一派豪情贴着马恩列斯毛主席等革命领袖的画像,很像三十年前机关单位的会议室,靠墙摆着皮革面旧长沙发。没有火塘,厨房设在院子里的一个小屋,用柴灶,而这是尔布什哈在西昌指出云南彝人传统不纯的一个例子,在我此次访问的诺苏人家里已相当普遍。这房子是1999年盖的,可见居住习俗改变并非最近几年才刚刚开始的。他老婆坐在院门外地上,叉开两只光脚,用极其古朴简单的器具织布。真是新习老俗交会的画面。
我们落座,就开始喝酒。然后曲比尔日夫妻和18岁的女儿穿上民族服装让我们照相,先在院子里,后来院子外。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候立一边,尔坡告诉我这是小学校长,说是组织了很多村民穿上传统服装让我们照。“都是年轻的,”校长特别强调。我们从尔日房后的小道下坡,走到村小学,围墙里有一排四间教室,院子相当空旷,一大群麻雀乱跑乱叫着噪杂无比。我走进教室,敲敲黑板喊了声“上课坐好”,本班的麻雀坐下一齐看着我,别班的就堵在门口窗外,扬起一大群红彤彤的笑脸。他们的桌椅很简陋,凹凸不平。他们的衣衫肮脏,还算整齐,没有捉襟见肘的。我把镜头转向门口的孩子,他们爆发一阵惊呼和大笑,做一哄而散状但是并不离去。校长摇动手里的铜铃,麻雀都回了笼,立刻从敞开的门里传出普通话极好的女老师率领他们齐念的“天安门,颐和园,天坛,故宫,长城……”什么叫书声琅琅,这就是!那份抑扬顿挫的饱满劲头,我觉得就是专门念给今天的客人听的。
美姑此地的人,就是岭光电笔下夸赞的勇战重信、擅长技艺的依诺人。昨晚访问美姑县志主笔卢万发,问他本地民改前的经济活动。他风趣横生地列举出来:
l 农业,比刀耕火种还落后,因为一般人家极少有铁刀,别说铁制农具了。
l 畜牧业,只有少数奴隶主有牲畜,吃肉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
l 贩运,到乐山、峨边、马边、昭通,都是黄茅埂东边的彝汉交杂区,输出货品有羊皮、鸦片、药材、木材、蜂蜜,带回来盐巴、布匹、枪(这是彝人富裕和力量的象征,民改时在美姑收缴的枪最多)。生产工具虽有输入但不多,因为男人控制贩运,而他们不重视生产,只重视打仗。
l 大量种鸦片,基本上不加工就输出,胶质的黑块,售价很低。
l 抢劫,是很重要的经济活动,有组织有程序有计划,是衡量青年人是不是能干、头人有没有组织能力的一个标准。抢劫活动的好处是成本低,能解决燃眉之急,比如遇到饥荒时。彝人不能当乞丐,但可以有组织地抢。抢回来按需分配,见人有分。人口也是抢劫对象,可以卖,是经济活动。但是黑彝不能买卖,有身份的白彝也不容易卖出去。
到此回头再提一下布拖的老黑彝吉狄阿撮,他也介绍过民主改革前彝人的生活状况。那时候布拖到西昌骑马要走3天,经过三个家支的地盘,要先通好气,找好保头才能通行。惟有毕摩和一些黑彝认识老彝文。90%的人没有鞋,稍微富一点的人穿草鞋。吉狄阿撮自己早年参加政协会议时没有合适的服装,代表证挂在查尔瓦(披毡)上。虽然家里银子大把,无奈物资极度匮乏,买不着东西。他说1952年在成都见到拖拉机,归告乡人,但谁也不信机器能耕地,责备他凭嘴皮子吃饭。60年代初到北京第一次看见电视,又归告乡人,众人都说他遇了邪。
就是到了20世纪80-90年代,凉山腹地人民的生活也还没多大改善。俄木尔坡告诉我,他小时候家里的盐巴是宝贝,由奶奶亲自掌管,做饭时放一点点,别人不能动。有一回孩子们偷出盐巴跑到河边,一个人拿着盐巴浸进水里,下游几个人拼命地尝水,上游的人问咸不咸,下游的人喊没有啊。回家后,奶奶发现盐巴变小了,严厉地办了一通案。
/张小路
[第六节]山顶一朵诺苏的云(续)
几十年前如此景况的大凉山,现在怎样了?变化的动力是什么?将来会怎样?这是我一路走下来,越来越明晰存在心里的问题,因而我也能越来越明晰地提出问题。对尔布什哈说的民族的彻底变化只能是血缘的改变,我持保留态度。在遗传学上,这个民族和那个民族的成员很难截然分开,最重要的影响应该是来自一群人共同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在这些基础上形成共同利益和文化。民族更多地是社会的,而非血统的。反复地告诉某一批人你属于什么群体,能产生心理认同,这是社会效果而不是生物效果。凉山彝族以前的封闭导致对自身传统的超强认同,代价是远远落后于外界的生产力水平。不与外界交流的文化是会缺乏发展活力的,因为它自身不可能产生出人类社会所有的好东西;而交流就必然发生所谓传统的非纯粹化,在美姑最后两天的采访加强了我这个认识。
但是,和外界的交流中,如果经济基础尚未改变,而文化形态首先被强迫改变,那么这改变是弹性的,好像被拉抻的皮筋。凉山就是这么一条皮筋。民主改革和文革对原有社会制度和毕摩文化等传统做了疾风暴雨式的高压下的改变,但彝族人的生产方式、经济状况并未大变,当改革开放开始,意识形态上的压力减轻,老的文化传统就强势回归,比如毕摩文化重新深入彝人生活,连党政干部家里做毕也做的热火朝天。卢万发跟我说,美姑3.6万户人家,就算每家一年做毕三次,加起来全县超过10万次,保守地就算每次仅花200块钱,总数就超过2000万!他认为这是太大的浪费!这三次做毕中,春秋季各有一次是例行的,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祈求平安,另外家人生病或去世等情况也会做毕。尤其美姑这个高山地区,长期生活困苦,人民对神灵的依赖期冀通过做毕来表达,因而有深厚的毕摩文化土壤。有趣的是当改革开放有了成效后,高山彝人的生活终于改善,同时出现了商贸、旅游业等新的生产方式,带来不同的利益结构,但是还没等这些减少人们对神灵的依赖,毕摩文化本身居然演变成了一种生产活动,就是说它成了美姑的一块旅游招牌,可以带来经济收益。美姑县这几年大力推介宣传毕摩文化,还着意借力于国外学者,以研究之名扩大影响,使之在凉山腹地由一种传统文化变成一种新商品。此类情况在全世界的民俗文化旅游中是普遍的,也出现在了凉山腹地。
趁着学校操场上安静,而模特还没来,我开始做调查,对象是三个村干部,一是村支书,一是副村长,再一个就是会计曲比尔日。我提出的问题包括家庭成员,田地数,作物种类,收入。另外问了村乡的通讯、通邮,能接触哪些大众媒体,本地经济活动在民主改革前后的变化。他们的回答证实了这一点,社会的改变首先必须是生产力的改变。解放前多数人没有鞋穿,附近没有集市,买盐巴要翻过黄茅埂去雷波,去时走四天,在那里呆一天,回程背东西走的慢一些,往返要10天,带上步枪,很多人一起走,事先要和经过地盘的家支打招呼。民主改革后,粮食和牲畜产量都增加了,特别是改革开放后采用了新的耕作技术,比如地膜、农药、化肥等,大大提高了收入,1985年的苞米亩产约400斤,现在达到800多斤。
这是基本生存条件的改善,就信息社会交往融汇的角度看,这黄茅埂下的乡村还刚起步,如果能算是起步了的话。村上没有广播站,没有有线电视,全村196户中13户有卫星天线;没有固定电话,打手机要上山顶才有信号,上级通知事电话联系不上就靠口头传达。通邮虽然到乡,但不是每天都来邮件,这比改革开放前反倒退步了。村里有凉山日报(彝文版和汉文版)、四川日报、人民日报,都是县里赠送订阅的。想象一下,对一个不懂汉字的普通村民来说,可供使用的现代信息工具几乎没有。好在这里离县城不远,吹到些现代风气。次日我在井叶特西乡的采竹村感觉到的隔绝情形要严重一些,那里离县城稍远,村长叫来让我照相的几个姑娘完全不懂汉语,而不懂汉语的肯定是没上过学的。
模特来了,是副村长曲比伟日的两个女儿,一个名叫金石,另一个叫石子。他们说其他人害羞,动员不来。两个姑娘盛装出场,红色百褶裙和千层顶头帕光华万丈,颈饰、耳饰和指饰熠熠生辉,笑容温和,但只要相机举起来就浑身僵硬,相机放下立刻活泼生风。我想起清朝末年一些外国人拍的中国宫廷妇女的照片,那些正面盛装照必定就是这么产生的。比起我两个多月前访问过的贵州朗德寨的姑娘,这里的姑娘太老实了。朗德的苗女对着镜头顾盼神飞、风情万种。我倒并不希望那样。一个穿牛仔裤和夹克衫的修长女孩,跑进来帮金石和石子整理服饰,一身裹着灵动之气。我说你为什么不换上衣服也来照呢?她叫曲比金里。
像电影里那样,换了装的曲比金里娉婷袅娜地沿着沟边走来,从村庄的深处,踩着弧形的土径,在两排树下走了来,千层顶头盖上压着粗大的黑辫子,辫子上扎着红结,百褶裙随着步伐飘摇。她一路走来都望着我的镜头,从远处移到我的左侧,经过镜头前面,一直走到右侧的大核桃树下,停在那里,令我惊为天人。唯一可恨的是她裙摆下露出一双簇新的白色球鞋。毫无疑问这是刚穿上的。我只好尽量避免它们进入镜头。曲比金里不是美艳如花的一类。她健康修长,肤色黑不溜秋,眼睛大而明亮,嘴唇丰满,眉头微蹙,所以动静之间总带点专注的神情。她显然从刚才围观中得了些经验,调教着比较省力,她的汉语能力是若干天我遇到的乡下彝族女孩中最好的一个。但我拍了若干张苦于没有突破,忽生一计,叫她取下千层顶头帕,一则那东西妨碍光线使面部阴暗,二来试一下盛装而不戴头饰,也许能摆脱盛装的压力,焕发自然之美。果然,我惊艳了。她取下头帕,放松长辫,顷刻间一挂黑色飞瀑落下,一股天地森林田野河流的力量汹涌澎湃朝着我的镜头扑来。剩下的事根本不需我提点,她梳弄头发,一会儿扯到胸前,一会儿甩到肩后,一会儿双臂举起来似乎要把它盘到脑后,头发成了她得心应手的玩具,她此刻拥有完全的对自己美丽的控制力,所以整个人变成了自行流动的一条恣意的溪流。她整理头发的身姿美极,而双眸却能天才地一直不离开镜头!我的快门也流动起来,咔咔响的如同山涧水花四溅。看回放的时候,她和我都对这一组要满意的多。拍完告别,曲比金里走出五米远突然喊了声“哎”,出乎所有人意料,歪头摆手说“hello”。尔坡当即评论:上过学的就是不一样。
在和平村接下来发生了一桩热情的喋血案。准备回城时,尔坡说他们要和我喝杯告别酒,大家就进尔日房里坐下,一会儿又说吃饭,接着院子里鸡声大作,绚丽的大公鸡羽毛闪耀。我赶快起身去拦,却有人守住了门口。到开饭我才知道杀了三只鸡。尔坡翻译说,尔日一个劲表示歉意没有杀猪羊招待我,说支书都说了,家里有羊子为什么不杀。资料上这么说,彝人招待客人时杀牛是最高级别,其次是杀羊、杀猪、杀鸡。杀四条腿比杀两条腿的隆重,今天他们杀了六条腿。饭开上来,简朴但留在我印象里的却穷尽丰美定义。七八个人在堂屋坐小凳子围成两圈,每个圈里地上摆一盆美汤,一盆玉米面饼和一盆荞面饼。特别值得歌颂的是那盆酸菜鸡,是彝族的特色菜肴,汤里大块鸡肉,炖的老嫩适宜,配上苞米饼,味道鲜美的超过我这个对美食敬而远之的人的描述能力。每人一柄木勺,直接把汤和肉送进嘴里。敬酒过了数巡,人人脸上见了红晕。尔坡说彝人喝转转酒只用一个杯子,一人一口转着喝,这么人手一杯仰脖干啤酒是汉人的方式,迎合了我。其实我看他们都很适应。另外,我想以前喝转转酒是因为白酒不宜一仰而尽,何况酒和杯子都不充足。文史资料记载,过去彝人喝酒往往得出去现找,有时候黑彝请客前派人去寻酒,跑好几天也不一定回得来,回来了还可能空手。今天这局简朴盛筵有成箱啤酒伺候,当年美姑的黑彝家未必都能享受的到。
临别出门,尔日还在通过尔坡致歉,说下回我来要杀猪,再来要杀羊,再来就杀牛,再来就给我个姑娘。我抱怨那么多次才有姑娘啊,他们一齐爆乐说可以通融。这时迎门撞来一位壮健的中年妇女,说从来没照过相。于是在尔日院门口,尔日的老婆和曲比金里帮她理裙戴帽,就着暖色斜阳照了几张。大家都在张嘴大笑。我发现阴了若干天,终于放晴了!
下山的路途和景致,因为酒精作用加上太阳,特别地愉快和光明灿烂。来时山头弥漫的云,现在升高到天空里,正组成一列金色阵垒。